公主连结地理志陟彼景山 城市性质研究

前言

开宗明义，对标题和内容作扼要说明。

对一座城市，特别是对一座古代城市作研究，主要涉及两个大的学科：建筑史和历史地理学。一般建筑系都有个规划学院，城市史是其中的研究重点；历史地理学当中有个课题叫“历史城市地理”，在韩茂莉的《中国历史地理十五讲》当中，“历史城市地理”也是压轴的第十五讲的标题，可以说相当重要。“地理志”一词出自《汉书·地理志》，之所以用这个名字，因为《汉书·地理志》被认为是中国“历史地理学”著作的最早作品。所以用“地理志”来指整个“历史地理学”的意思。（而不是指兰德索尔的地理，虽然地理作为对事物的空间属性之研究，城市自然属于“地理”）

这里要注意，《汉书·地理志》作为第一部“历史地理学”著作，是作为狭义的学科上的历史地理学著作（沿革地理）去讲的，有些人谈中国的历史地理，张口《禹贡》闭口《山海经》，其实是不严谨的。这里简单提一提。

之所以选“地理志”而不是“建筑学”，只是因为历史地理学涵盖的东西更广，但这并不表明我不谈建筑学方面的东西，城防建筑和宫殿建筑是古建筑研究的重要内容，但我这里只谈城市的规划营造理念。

“陟彼景山”出自《诗经》，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好听，而且符合本期的“山城”。后续文章都会从《诗经》里选一个标题。

在预告帖子【预告】不知不觉一年了中，原先拟定的标题是《兰德索尔——一座披着西方外皮的东方都市》，这也表达了我的看法，就是兰德索尔表面上看是一座西方的城市，但逐一审视其城市要素，便发觉它的“表”——建筑风格是西方式样的，而它的“里”——营造理念，可以从里面看到汉长安城、元大都城、四川抗蒙山城的影子。不过在我最终写作此文的时候，我还是改成了现在的标题，因为我认为我之前的看法是片面的，这个笼统的标题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中国传统营造理念作用于兰德索尔，是内在的没错，但其本身是“弥散的”（diffused），与其充满西方特色的建筑风格是彼此交融的，是整体性的，用辩证逻辑来看，把我本文里的内容抽出来当作“正题”，将它的补集当作“反题”，那么必然就会导出兰德索尔整体作为“合题”的结论，所以“互为表里”的描述过于理想化，就起了现在这个题目。

本来计划主要探讨以下方面：

作为“山城”与“圆城”的兰德索尔，同时将其与四川抗蒙山城体系做比对；

“星城”兰德索尔的形状是因地形而建，还是反应了某种宗教因素？中国古代汉长安“斗城”和明清紫禁城都有对星星模仿之体现；

多层城墙、皇城居中——典型的中国“理想型”的都城；

兰德索尔是石城还是夯土包砖，兼谈历史上的包砖筑城狂潮——洪武筑城运动；

一个小猜想：兰德索尔城门形态体现了中国古代城门从木结构方门到砖石拱券圆门的中间形态。

还有一节关于兰德索尔并非最佳都城选址的小文章，因为这个问题思考地不透彻，就放弃了这个选题。我会在余论里和另一个问题一起谈一下。

不过随着写作过程的开展，我发现bigfun一篇文章上限15000字，想在15000字的限制内讲这些课题说清楚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我这次先把“山城”的部分发表，一方面也能吸取读者的批评，争取把后续的文章写得更好。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公主连结这款游戏的设计者或许根本不会想这么深，我也确实求之过深；但是，研究的本质就是往深处发掘，任何虚构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无源之水，其必然是现实事物的反应，中国古代城市作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早已刻入了东亚人的基因里，公主连结的设计者浸濡在这个文化中，不知不觉吸收着她的营养，当他在画布下画下兰德索尔一角时，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其实画的是长安、是洛阳、是大都。我想，这才是“考据”“研究”的魅力所在，就像近期的“王都名侦探”活动一样，写到此处，我作为作者，也享受着这解密一般的乐趣。

本文的行文力求通俗，用的是口语大白话，不故作高深。不过也不会像一些通俗普及的公众号一样，都是段子，我个人风格是保持必要的严肃性。

本文参考了大量资料，但是由于有些是家藏的实体书，有些是没页码的电子书，没办法统一标准，也就没有办法规规矩矩地用上注去标注。所有引用的文献资料都会在系列完结后另撰一文说明，只精确到作者和书名。

最后谈一下文中所用图片，兰德索尔的图片要么出自游戏要么出自番剧，按照一般正常人的想法，应该以游戏设定集中的插图为标准，但我选用了番剧里的兰德索尔，原因如下：

1、游戏设定有前后（前作、本作、第三年新场景）不一致的情况；

2、番剧究其本质，是镜头语言的艺术。它有描绘兰德索尔的俯拍和描绘街景的长镜头，这一点无疑是其优势。

3、番剧剧情是原创，但其他方面是得到Cygames授权和认可的。权威性有保障，并不是某些人眼中的“同人”。

一、山城

本来计划第一节写“星城”，也就是兰德索尔的形状，但是最终写作时觉得“山城”的属性比“星城”更为重要。就把山城作为第一部分来讲。

城市，是多维的。城市里可以研究有街道、河流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但本文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城市的城防建筑，也就是城墙，本期的研究重点也围绕着城墙展开。

让我们来看公主连结中兰德索尔城的形象，我个人觉得它的外观受到了托尔金不朽之作《魔戒》中刚铎都城米纳斯提利斯的启发，关于这座城，我相信不少看过电影《指环王》的朋友都有印象（如果年轻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建议去补一下或者至少百度一下，关于这点我不做展开），这是一座依山而建，层层圆形史诗石墙叠绕的雄城，我想，不仅是公主连结，许多以异世界为背景的游戏都参考了米纳斯提利斯的设计。

番剧op 中的兰德索尔 我将其视为标准图

游戏活动ed 安和古蕾亚俯视兰德索尔（私货）

《指环王3 ：王者归来》中的米纳斯提利斯

但是，兰德索尔城只是参考了米纳斯提利斯一环一环圆形城墙抬升的设计，它自有其独特之处。仔细观察，兰德索尔城依附于一座不高的丘陵，然后用外墙将其包围，在山腰上，还有一道相对较矮的内城墙。它是相对写实的，也就是说，在现实中可以用现有的建筑手段将其复原，而相比之下，建筑在高山崇岭之末端，突兀于大地之上的米纳斯提利斯更像是“奇观”，只存在于奇幻作品中。

在探讨作为“山城”和“圆城”的兰德索尔之前，有必要说一下这里的“山城”和“圆城”都是中国古代城市分类下的术语，广义上，只要城市建在山上都可以叫“山城”，只要城市大概成个圆的便可以叫“圆城”，但是这里的城市分类，依据的是城防建筑也就是城墙的形态，而在西方建筑史上，有“卫城”“城堡”这类建在山上的居住点，不过和兰德索尔这种都市大相迳庭，反倒是与中国“山城”比较契合。

中国研究城市史的名家辈出，关于古代城市研究也有很多成果，但大多都是研究某一城市的历史和发展，对于城市分类这一全局性的、哲学性的思考不多。我在本文中，依据的分类是参考了同济大学董鉴泓先生主编的《中国城市建设史》（2004版）第八章“中国古代城市的类型”这一节的内容。

董鉴泓先生按照三种不同的标准，对中国古代城市进行了分类：

第一种，“按政治及行政管理意义分类”，也就是按行政级别去分类，只不过是按古代的行政等级去分，这一种分类方法与现行的行政分类方法极为类似。具体可细分为以下几等：

1、都城；

2、地区性封建统治的中心城市；

3、一般的府州县城市。

第二种，“按城市性质职所分类”，即按功能来分类。有以下五类：

1、手工业中心城市；

2、国内商业中心城市；

3、海外贸易中心城市；

4、防卫城堡；

5、集镇。

第三种，“按地区地形特征及城市形态特征”，分为两大类：

1、规则型。细分为方形、圆形两小类。

2、不规则型。细分为沿河城镇（在董鉴泓先生另一本书《中国古代城市二十讲》中作“谷带状城市”）、山城、双重城、多重城四小类。

方城代表：平遥

圆城代表：嘉定 （以上两张图片皆使用百度地图app卫星地图模式截取）

董鉴泓先生先生的分类法年代相对比较远，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某些值得商榷的小地方已经被学界推倒或者被董老先生自己所订正（参考北大文博学院孙华教授在泉州的演讲《中国古代城市的类型》中对董说的质疑），但他的框架大体是能涵盖到城市分类的基本几个大方面，就是等级、功能和外形。

仔细观察第三种分类法“按地区地形特征及城市形态特征”，兰德索尔城可以归入规则型态的圆城和不规则型态的山城和多重城。乍看起来，这似乎是自相矛盾的，一个东西不可能同时满足规则和不规则的，其实仔细想一下是可以想通的，规则指的是平面形状，是二维的，不规则则是把第三维度高度也考虑上了。比如台州府城（今台州临海）的城墙一半利用了城市周围的小山，但从形状上看可以看作方的，北京城内也有景山这类小山，其本身毫无疑问也是规则的。兰德索尔满足圆城和山城的特征。

首先是圆城。兰德索尔建在山腰的矮墙和王宫的内城墙都是圆的。它的外城墙是星形，但五角星的几个角都在一个圆上，这个圆也是这个星星的外接圆，属于广义的圆型。

山城这一方面，需要详细讲讲。这类建有城墙的山城，放眼世界历史，其实并不多，大多数“山城”，只是以城堡的形式存在，领主在小山上的小城堡享受优渥的生活，一般平民多在“城下町”活动，而不似以重庆为首的四川抗蒙山城那样，说有市民都实实在在在上面居住生活。（另外可能有像土耳其卡帕多西亚景区和约旦佩特拉那种凿山而建的城市，这超越了城堡的范畴，但毕竟没有城墙）兰德索尔市民都在山上生活，这就排除了它“城堡庄园”的性质，而实实在在是一座城市。有一点可能大家不太注意，因为剧情大多发生在山脚平民居住的比较平坦的地方，以至于山腰处森林密布的“豪宅区”作为背景而被忽视；此外，即使是山脚，也偶遇突起的小丘，我在游览西部的凯里、贵阳，江南的南京、扬州，也在老城区看到这类似的小高地，也有楼房建在其上。比如春怜的剧情，道路两边的建筑存在明显的高低差，便是一个例证。

仔细观察第二张图片，道路两边的高低差。

所以，“按政治及行政管理意义分类”，兰德索尔是都城；“按城市性质职所分类”，兰德索尔防卫城堡的性质更浓厚，这一点详见我下文四川抗蒙山城的分析；“按地区地形特征及城市形态特征”，兰德索尔既是山城又是圆城，它是组合城。

在中国古代，有高句丽政权在集安修筑的“王城”和“五女城”等山城，不过这算是孤例，且与兰德索尔形象不太符合，加之本人对东北亚历史的了解比较匮乏，故只略微提及不做展开。

（五女城，图片来自百度百科）

四川抗蒙山城则是比较成规模的、甚至可以说是大规模的山城体系。四川抗蒙山城的缘起是因为宋蒙战争，关于宋蒙战争请诸位自行百度，我所要强调的是：

1、四川抗蒙山城有着制司——路——府州军监——县四个等级，与其他平原地区别无二致；

2、这四级山城是在宋蒙战争的特殊时期，从相对平坦的地方迁来的，和平了便立马迁回去。和平时讲究方便、战争时讲究险要。比方说夔州城，自古以来就在白帝城一带，在北宋的和平年代，将它迁到开阔平坦的永安，在战争开始后，便立马迁回了白帝山城。

《宋史·丁谓传》中，关于北宋“徙置夔州城砦”的记载：

丁谓，字谓之，后更字公言，苏州长洲人。少与孙何友善，同袖文谒王禹偁，禹偁大惊重之，以为自唐韩愈、柳宗元后，二百年始有此作。世谓之"孙丁"。淳化三年，登进士甲科，为大理评事、通判饶州。逾年，直史馆，以太子中允为福建路采访。还，上茶盐利害，遂为转运使，除三司户部判官。峡路蛮扰边，命往体量。还奏称旨，领峡路转运使，累迁尚书工部员外郎，会分川峡为四路，改夔州路。

初，王均叛，朝廷调施、黔、高、溪州蛮子弟以捍贼，既而反为寇。谓至，召其种酋开谕之，且言有诏赦不杀。酋感泣，愿世奉贡。乃作誓刻石柱，立境上。蛮地饶粟而常乏盐，谓听以粟易盐，蛮人大悦。先时，屯兵施州而馈以夔、万州粟。至是，民无转饷之劳，施之诸砦，积聚皆可给。特迁刑部员外郎，赐白金三百两。时溪蛮别种有入寇者，谓遣高、溪酋帅其徒讨击，出兵援之，擒生蛮六百六十，得所掠汉口四百余人。复上言：黔南蛮族多善马，请致馆，犒给缗帛，岁收市之。其后徙置夔州城砦，皆谓所经画也。居五年，不得代，乃诏举自代者，于是入权三司盐铁副使。未几，擢知制诰，判吏部流内铨。

著名山城钓鱼城示意图，图片来自网络

钓鱼城景区内的模型，就城墙而言，与兰德索尔非常类似。（图片为百度地图用户拍摄）

另外，在杉山正明《蒙古帝国的兴亡》一书中，提及高丽为了抵抗蒙古，也建立了山城体系。这与四川抗蒙山城体系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仔细想象一下（做研究是需要想象力的），兰德索尔为了舍弃了河边平原航运便捷、利于灌溉的优势，是不是就是因为一场战争呢？如果说是为了躲避洪水，兰德索尔的技术水平应该已经可以抵御洪水了，我想可能就是来自战争的压力。

当然，兰德索尔的历史都是霸瞳或者七冠构建的，但是不妨想象如果兰德索尔是平行时空的真实的历史，它是原生的、在山丘上自然发展的（比如罗马城就是这样），还是迁建的？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思考。

余论

无论是山城还是圆城，都体现了中国古代城市因地势而建的灵活一面，但是，中国古代还有大量规划的城市，特别是首都，有着把“效法上天”作为最高理念的城市，也有可能来自“井田制”（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井田）和《周礼》思想的王城，在兰德索尔可以看到这些营造思想，这也是我下期和下下期要谈的内容。